流体补偿(fluid compensation),关于状态影响行为的科学原理

这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心理学机制,它应该引起你的警觉。你注意到没有,人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之下,会变成某种特定的状态,而在这个状态下,他会有跟平时不一样的行为。

  • 比如周末你来到超市例行购物,你要买全家一周的食物。今天跟平时不一样的是你感到特别口渴。因为马上就要回家了,你并没有直接买瓶水喝。但是口渴这个状态,会对你的购物行为有个深刻的影响:你很可能会买比平时多很多的饮料。这些饮料都是那种大包装,比如一下子就是 24 瓶汽水,而且你还买了好几种。你并不是为了马上喝,你是打算未来一周全家喝,但是因为你口渴,你就总觉得那些饮料特别有吸引力,你特别想买。
  • 你在假期出行旅游,旅行路上总是很容易错过饭点,现在已经晚上8点了,你还没吃上晚饭,你感到饥饿万分。终于,你看到了一家餐馆,你迅速拿起了菜单,猛点了好几个菜,远超你平时的饭量。你感觉此时的你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这就是状态影响行为。有些影响是显然的,像刚才说的口渴、还有盛怒之下、包括毒瘾犯了,一个人的行为会很极端,冷静的旁观者完全能看明白他是什么情况:“现在的你不是你自己!”

有些影响非常微妙,你可能察觉不到。

  • 买东西之前刚刚跟人谈论过比较大的数字,你就会对比较贵的价格有更高的容忍度。
  • 卖红酒的商店里如果正好在播一首意大利歌曲,你就会更容易买意大利的红酒。
  • 丹·艾瑞里在《怪诞行为学》里说过一个更惊人的:仔细阅读一些跟老年生活有关的词汇,你出来之后走路的速度就会变慢。

这些都是你可能耳熟能详的“行为经济学”现象。可以说是心理暗示,专业的说法叫“prime”,也就是通过外部环境的设定,把人引导到一个状态上。这些方法有的不一定总好使,但是“状态影响行为”这个规律,我们承认。当时的你,也可以说不是你自己。

我们这一篇文章说的是另外一种状态,叫做“流体补偿(fluid compensation)”。

流体补偿,是当人们面对一个不可理喻事情或者一个自相矛盾的局面,感到不安,失去了确定感的时候,产生的一种心理补偿机制。

比如大卫·林奇有个电影叫《穆赫兰道》(Mulholland Dr., 2001),人们看了之后都感到很荒诞,没看懂,不知道这个片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奇导演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有很多人提供了解读,但是这些解读也是各讲各的,没有一个公认的理论。其实你要问林奇,我估计林奇也说不清这个片的意义,它就是这么一种超现实艺术:恐怖片的作用是让人感到恐惧,超现实艺术的作用是让人感到荒诞。

面对荒诞,你可能会激发起探索的欲望,向外进攻,但是更可能选择退守。

过去十几年来,以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史蒂芬·海涅(Steven Heine)为首的一批心理学家,提出一个“意义维护模型(meaning maintenance model)”。这个模型说我们的大脑总是追求用一个单一的、自洽的、整体的观点去看待现实,我们认为现实应该有统一的意义。你平时观察周围的事物各有各的道理,但是它们各安其位,都很合理,符合你的认知模型,你就很满意。而如果看到有些事情很荒诞、不合情理、无法解释,说不清它的意义是什么,你就想要“维护”你的意义系统。这种感觉十分难受,是一种切身的痛感。

我的意思是说它是一种真正的、肉体上的那种痛。林奇 2002 年有个短片叫《兔子》(Rabbits),也是看不懂。心理学家找来的受试者看完这个片之后都产生了意义维护的症状。但是如果在看片之前吃一点止痛药,症状就会减轻,而如果服用的不是真的止痛药,而是某种安慰剂,症状就不会减轻!所以你看,林奇电影对人的影响不仅仅是心理上的,而且是生理上的。

那这个意义维护的症状是什么呢?就是流体补偿。

科学家遇到跟现有理论模型不一样的自然现象,他可能会很高兴,他会提出一个新的理论去包括这个现象。一般的学者遇到荒诞的事情,他可能会好好了解这个事情,争取能用现有的理论解释。但是老百姓可不是这么积极的态度。老百姓面对荒诞会后撤。

人们会后撤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回到自己平时认同的那个意义系统中去,并且更加强烈地认同那里的信仰和价值观。这是一种心理补偿机制,也就是史蒂芬·海涅说的“流体补偿”。就好像一个喜欢吃甜食、但是为了减肥平时比较注意饮食的人,因为突然在感情中受挫,就一下子吃了很多冰激凌一样。

而最有意思的是,流体补偿的项目,可以跟让你产生荒诞感的那个东西完全没关系。

比如一个学生在考试之前自我感觉良好,结果考试没考好,他产生了一点人生意义的崩溃感。这时候正好英超阿森纳队打赢了一场欧冠比赛,而这个学生本来就是阿森纳的球迷,那么他就会加倍地支持阿森纳:考试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不确定,阿森纳却证实了他的选择,所以他就报复性地进一步投入阿森纳的怀抱。

你看这像不像因为在某个领域失意了,而把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另一个领域中去的人。但流体补偿并不一定需要你自身经历什么变故,一个荒诞的艺术作品就能起到同样的作用。实验室里受试者被分成两组,一组读卡夫卡的荒诞短篇小说《一道圣旨》(An Imperial Message),一组读的是通俗易懂的伊索寓言。读完马上做测试题,看看受试者对自己的国家、民族和母语的认同感的强弱程度如何。结果发现,因为卡夫卡给人带来了太多的荒诞不确定感,那些读了卡夫卡作品的受试者会比读伊索寓言的受试者更爱国、更认同自己的民族,更认为自己的母语是世界上最好的语言。

世界太乱了,我不理解,但我至少知道爱国肯定是对的,那我就专心爱国吧。

卡夫卡小说有这个效果,超现实画作也有这个效果,比如雷内·马格利特的《人子》,

流体补偿(fluid compensation),关于状态影响行为的科学原理

也有同样的效果。你说这幅画的意义是什么?马格利特本人也说不清,超现实作品根本就不是让你寻找意义用的。我看海涅等人 2015 年的一篇论文,通过给受试者两个互相矛盾的指令,也起到了这个效果。看不懂,产生不确定感,找不到意义,感到不安,人们就会启动流体补偿,更加紧密地投入到自己熟悉的信仰和价值观之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海涅做实验证明了流体补偿对人的四种作用,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处处让人走向封闭和僵化。

  • 第一个作用是让人加强原有的信仰。信教的人会更加信教,自诩爱国的人会更加认为自己国家什么都好。
  • 第二个作用是让人更加严厉地批评那些违反了某种社会规范的行为,让人更加不宽容。而我们很早就讲过,文明人不应该随意 judge 别人。
  • 第三个作用是让人更能从一个充满噪音、没有规律的地方找到规律。而我们知道,在没有规律的地方寻找规律,是迷信的特征。这个作用会让人更容易相信阴谋论。
  • 第四个作用是让人的政治观点更加极化。如果你原本支持某一派,面对令人困惑的局面,你会更加支持这一派。

第三个作用有时候有积极的效应。比如老师讲课的时候,如果一开头先讲一个有点荒诞的事实,学生们的思维就容易被调动起来,去寻求一个解释。如果这时候老师好好引导,也许能让新知识的印象更深刻。我们写文章也经常会这么写。但是如果只有荒诞没有解释,人们就会自动开启流体补偿,找到一个错误的意义。

当你的思维出现以上特征的时候,你得引起警觉。经常有这四种思维倾向的都是什么人?是那些面对社会的变化,受不了不确定性,选择退守自闭的人。

流体补偿这个机制正好跟雨果·梅西尔《相信的科学》这本书能对上。梅西尔说面对新事物,聪明人的做法是“开放的机警”,更容易相信新东西;而比较笨的人选择保守和什么都不信。为啥不信呢?因为他觉得这东西太荒诞了,他开启了流体补偿机制。

流体补偿可以说是一种广义的“认知失调”。我们以前讲过,认知失调是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行为和心目中的自我形象不相符的时候,产生一个幻觉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海涅研究的认知失调不一定是自己的行为导致的,它的结果也不一定非得是一个幻觉:只要某个事物不符合我们已有认知,让我们感到荒诞,我们就会启动流体补偿机制,在可能不相干的领域中寻求意义的保护。

这个补偿情绪是非理性的,如果跟经济活动相关就是行为经济学。比如你想让人愿意花钱买一个不熟悉的产品,就一定要给人充分的确定感和安全感,千万别让人开启流体补偿。

同样道理,讲述一个新知识,一定要把它跟以前的知识联系起来讲,语言一定要清晰易懂,这些都能提供确定性和安全感,不然人们接受不了就会缩回去。

反过来说,如果你想让人加强对组织的忠诚,就要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非常动荡不安,有很多荒诞的*不知道要搞些什么,而我们,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这句话可能让你联想到了某些7点开播的电视节目,但相信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心理学影响”真是一个厉害的武器,你不了解就可能受害。现在你了解了,就要有点“元认知”的意识,自己观察自己的情绪,一旦发现封闭和僵化的倾向,就分析分析,看是不是陷入了认知失调,正在进行流体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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